我家的小区门口一直会有轮班看守的人，其中一人坐在小保安室里，控制放行杆子一起一落，另一个人在入口给需要进楼的外卖小哥和快递员做登记。我住在这个小区的几年里，由于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我对这些门卫毫无印象。疫情期间，大家又都带上口罩，我更是想分都分不清。

但是其中有一个人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他嗓音偏细，说话音量不大也不小，同时普通话非常标准。我为什么记住了他的嗓音呢？因为只要他没有在管车辆放行，就会站在人行道的一边，见到一个业主就亲切地打一次招呼。看到大人牵着孩子出去，就会说一句：“带孩子出去玩啊。”看到上班族背着包回家，他会看着你的眼睛，说：“回来啦。”

我每次进小区遇到他在看守，都会有些头疼。我心想：怎么会有人对陌生人这么温暖呢？新官上任也就算了，他在这里几年如一日，这样热情地对待着业主们。怎么会有人有如此多的正能量呢，好像干门卫每月能挣十万块。

他的存在与这个冷漠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我好像没有礼貌一样，以至于我这些年都无法接受他的热情。这种感觉就像加州的人给我的感觉一样。他们用最热情好客的态度对待着身边的每个陌生人，让人觉得异常地不真实。就算是真实的，我也不相信他能以同样温暖的方式对待他的家人。人总是顾此失彼的。所以通常我路过他把守的门时，心里都会暗自希望他少对我们这些陌生人好点，多对自己亲人好点。不过，时间长了以后，我也慢慢接受了这种友好，甚至对他产生了欣赏的感情，也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对陌生人友好一些呢？后来，我渐渐被他打动，也开始和他打招呼。我所谓的打招呼不是和他寒暄几句，而只是点头示意一下而已。这已经是我对陌生人最友好的表达方式了。

某年某月的一天，我要出门去几十米外的超市买几节五号电池。走出小区时是这个热情的门卫，他依旧笑着问候我：“出去啊。”我也微笑着点点头，出了小区。买电池花不了几分钟，我很快就回来了。我摸摸兜里，是空的，没带卡。心想没事，那门卫估计已经认识我了。更何况我刚从这门出去的，说一句肯定就能给我开门。

到了门口，我客气地让他帮忙给我开一下门（拜托人办事总要客气一些）。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皱着眉，说：“你是这小区的么？”语气不是疑问句的语气，而是否定句的语气，重音放在了“是”字上。我回答：“是啊。”他不情愿地给我开了门，像是把什么脏东西放进了小区一样。我进门后，哼了一声。之前所有对这个人的好印象都烟消云散了。什么友好热情，什么正能量，装什么装。

两天后，我在门口又遇见了这个门卫，心里暗自来了气。他依旧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只问了他一句话：“你怎么称呼？”他愣了两秒，似乎有点意外：“额，王淼，叫我小王就行。”我没有回应，把目光转到马路上，径直朝公交站走去。之后的每一次和这个门卫的相遇，我都对他友善的问候视若无睹。一个多月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门卫。我不相信是我把他逼走的，全小区几千号人，轮不到我。也许他是受到了全小区的好评晋升进物业管理层了呢，我也衷心希望是如此。

“老邢啊，这事儿你也就跟我讲讲得了。外人知道你因为这点小事就这么有攻击性，早就离你十万八千里远了。”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跟别人说。”

“你看你矛不矛盾？你说你不喜欢假客套，你自己求人办事的时候不也得客客气气的吗？怎么你客套可以，人家客套就不行了？”

“行行行，这些道理我都懂。人家门卫表面上守的是小区，其实人家守的是自己的价值感。这件事是我不对。”

“去他丫的，看人下菜碟，我看他丫的也不爽！”

我很开心。

这人是老王，我很好的朋友。为什么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他总在我讨厌他的一瞬间马上收住，然后支持我。但这一部分的重点不是说他，以后会讲的。

和老王聊过后，我其实没搞清楚自己究竟在讨厌什么。

某家服务很好的火锅店我去几次，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一次在那里陪朋友过生日，服务员陪着一起唱生日歌。自己一个人吃过一次，他们给我在对面摆了只大熊，路过还会和我聊两句。和家人去过一次，家人都很喜欢热情的人，吃得很开心。和老友相聚吃过一次，那时智能餐厅刚出现，送餐机器人很特别。但也就是那一次，我在洗手间看到了一个服务员非常疲惫的神情，她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头低得很深。大厅的灯光明亮，洗手间的灯光昏暗。我走进去，她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我等待着这家店标志性的热情和笑容，可几秒过去，她依旧保持着那十分冷漠的目光，又重新把头低了回去。这一明一暗、一里一外、热情与冷漠，我站在这交界点，被这短暂的一瞬冲击得迟迟缓不过来。谁说现代社会就文明了，这和奴隶制又有什么区别？后来我自己再也没有消费过这个品牌的任何东西。每当有人提出去吃这家，我都有点勉强。他们疑惑，不都是火锅吗，哪家不一样啊。是，或许都一样，但我心里能好过一点。这个世界该有多糟糕才会让这样一家火锅店上市啊，我不要助纣为虐了。

这就是门。人不要总在门的里外游走，主要是要尽量少地接近门。当然，我指的是“门”这个概念，不只是客观存在的门。那时我才搞清我讨厌的到底是什么——我讨厌人需要来回进出门。可这个世界就是有很多门，到处都是门。去哪里都要先经过门。而且进了门，你就和进门前不一样了。你仔细想，进了商场的门，你还是你吗？家门、公司门、车门、班级门、人事经理办公室门、董事长办公室门……为什么推门前你会等待几秒，你在等什么？而且现在人人周围都有一扇无形的门了。你要聊天，需要先敲门，敲多了你就是不礼貌，直接在门外喊也是不礼貌。就算和朋友聊完了，说拜拜了，转身那一瞬间的感觉和出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的感觉也大同小异吧。

所以我就直说了吧，门就是为了让门里的人踏实，门外的人恐惧的。

门越结实，就越踏实，但外人也就越恐惧。因此大家都想尽可能地待在门里面，这个世界也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人啊，别再那么热情了好吗？你是在朝我炫耀你的门建得有多坚固，你在门里多么舒适吗？你让门外的人恐惧了你知道吗？在骄傲什么呢？

关于门的话题，我又和老王讨论了一番。

我：“老王啊，你说为什么大家总跟我客客气气的呢？”

老王：“所有人吗？”

我：“差不多吧。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我的室友。”

老王：“优秀的人总是给人距离感。”

我：“少来少来。”我白了他一眼，“是我长得凶？不苟言笑？”

老王：“不苟言笑的人多了。有些人一辈子扑克脸，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到什么气场。但气场这东西又很神奇，你怎么伪装、怎么打扮都没用，它就像是从你每个细胞里发散出来的一样，你控制不了。”

我：“你不要跟我整这些玄的。你就告诉我，我怎么能招人喜欢。”

老王低头思考一阵，让我格外期待他的答案。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皮认真地跟我说：“没救了。”

我：“去你妈的。”

老王：“你看看你，伤人的话张口就来。你自己平常意识不到，没准你时不时凶一下什么人、什么事，人家就被你吓跑了呢。你想想，现在和你亲近的人，是不是都是些蛮坚强的人？”

我：“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看大家都挺喜欢你的。”

老王：“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你每天想的这些问题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对你很重要，因为你不想清楚你就过得别扭。而且这些问题比你过得快乐还重要得多，不然你就去快乐了嘛。但大家觉得家庭重要、事业重要、朋友重要，却不太觉得自己重要。你觉得他们活得不清醒，也觉得他们阻碍你思考问题，但他们觉得你在自我里陷得太深，无法和你对话，那隔阂自然就形成了。”

我：“按你这么说，我就没法儿和人建立关系了呗。”

老王：“哈，你看看你还和谁有关系？”

我：“……”

老王：“也别说不可能，万一你和一个人陷进了同一个世界里面呢？”

他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人我也打算后面说。文章就是要有悬念，人也需要被折磨，你越折磨他，他越会留在你身边。

影响我比较深的一个陌生人是火车站的一个骗子，我被她骗了77块钱。过程简单来讲就是她说自己钱包丢了，卡和证件都没了，需要这么多钱去南京。很明显的局，但我就是上当了。我觉得我就是潜意识里想上一次当。她的微信我没有删，删了她反而我会觉得自己认输了。诸如此类的人也都被我一直留在列表中折磨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被真实地骗了钱。人没有真的挨过打，就永远不可能改变。

从那以后，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自然会产生一些防御机制。说白了就是那扇门又厚了一点，陌生人的声音我几乎听不到了。但我厌恶门变厚这个过程，似乎这扇门有多厚就代表着你有多不相信真善美。我早已不怨那个骗子，却怨自己很久了。消灭真善美的不光是那些骗子，还有我，主要是我。我就像是一个守门员，球缓慢地滚向我，我竟然还是失守了。

人是很擅长合理化自己的罪行的。我给自己洗脑，从此以后只要陌生人愿意搭理我，我就感恩他。降低底线，降低对他人道德的要求，让自己更知足一点，我也能更快乐一点，这世界也能更明亮一些。

我：“老王，我觉得我他妈太恶心了，不是我夸张，我现在真的开始反胃。”

老王劝我少喝点。我们坐在上海的一个酒吧。酒吧在一座楼内的封闭空间里，没有窗户，人也不少。这些人一齐张嘴聊着天，交织成了八十分贝的噪音，爵士乐在其中和弄着，我一点没醉，却十分想吐。

老王：“你就怪我，我变着法儿地挑地儿，你就不能满意一回。我给你点点，有窗户的你嫌外面的光晃眼，没窗户的你嫌闷，人少的你嫌酒难喝，人多的你嫌人太吵，安静的你嫌不能藏身……”

我：“行了行了。老王，你听我说。我数了，就这个小酒吧有二十七扇门，厚的有五扇，薄的有三扇，剩下的都是你这么厚的门。”

老王：“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我知道老王装糊涂，那我就当他真糊涂：“我没有，我指给你看啊。角落的五个人里，叫的最大声的那个人和最安静的那个人，门是厚的。那个拄着下巴听别人讲话的姑娘的门，是薄的。剩下聊天的两人是中等的。那边吧台的一男一女，都是中等厚的，两个人笑的挺开心，因为他们的门变薄了一点。你再看我们旁边那桌的情侣，他们两个人都是厚厚的门，可能是吵架了，反正快分了。”

老王：“好了好了，别乱说话了。”他赶紧调大音量，生怕旁边的情侣听到。一边说着，他又给我倒了一杯。

我：“老王啊，我就是这么个卑鄙的人。我透过门缝偷窥别人，也偷窥自己。趁着他最放松的时候看穿他的一切。而且就在我说完刚才的这句话之后，我发现自己又在用一些让人不舒服的词，然后现在我又开始讨厌我自己了。你知道是哪种词，什么卑鄙，什么看穿，还有一些比喻的修辞。我女朋友觉得这种描述低级。时间长了，我被影响了，也渐渐羞愧于用这些词。为什么大家会觉得这种语言低级啊？难道具体就高级吗？飘渺就廉价吗？我想不明白。反正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我除了和他共情不会有任何情绪，然后悄悄远离这个人。我不值得被开门迎接，我经常会把人家的家弄乱。”

老王：“要我说，你就是不会说话。语言什么时候有过错，错在你没用对。你说看穿，你是真的看穿了，还是只是给人随便贴了个标签呢？就算你贴的是对的，你这种躲在门后观察很久、突然打开门、贴人一身标签、然后直接关门回屋、不接受对方解释的行为，也很难让人接受吧。”

我：“我被你贴便签贴得倒挺舒服。”

老王：“因为你希望自己有标签。你到处下定义，给世界下定义，给人下定义，还给门下定义，下来下去，下明白了吗？我知道你脆弱，这样做能活得踏实些，但大家可没时间像我一样琢磨你。呵，下定义，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我：“你别直接把答案给我啊，我会质疑的。”

老王：“没事的，质疑吧。质疑、下定义、定义完再质疑自己、然后再定义。你肯定已经把自己拆解过很多次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自己的手段制服了，心里有些不舒服。老王很聪明，甚至比我还要聪明。我也是在那天才意识到，我不喜欢比自己聪明的人。如果我觉得他比我聪明，那我一定要躲在门后看到他的缺点才会慢慢接近他。

我：“你说的对，我就喜欢拆门，我就喜欢破坏。而且我先拆别人的门，见一个拆一个，没得拆了，才开始拆自己的。而且我现在怀疑，我可能是希望全世界就只有我有门。”

我和老王沉默了一阵，任何信息都无法进入我的大脑。期间一批批人群离开，留下关门的咔嗒声。

我：“老王啊，我每次听到关门的声音都很难过。知道什么是关门的声音吗？就是有人说’害’（其实这个字是’嗐’），还有说‘谁还没怎么怎么样’的时候。”

老王先走了，接着我一个人在酒吧坐了一会儿，没有想任何事，只是注视着酒杯中的冰块，觉得自己像它。周围是四面的玻璃，透过玻璃看到的世界时而扭曲，时而平整。室内的柔光穿过冰块聚焦成了一条明亮的线，折射在杯壁上。这条线穿过玻璃杯四散到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整个酒吧里，除了我，谁能注意到这冰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