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多年，不说阅人无数，也有百八十个了。聪明人总有些共同的特质：相信变化、相信黑和白中间仍有一片无限开阔的空间、矛盾、温柔但不软弱、坚持却又包容、不欺骗自己，多用“似乎”、“或许”这种不确定的词。而且这些特质不是装出来的，是一个人最深处的品格。想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看他是如何对自己的就可以了。

我对自己不怎么好。很少主动找爸妈要钱，爸妈也不经常给，给得也不多，所以几块钱也要精打细算，能坐地铁就不打车，衣服只要还能穿就会一直穿。我想搞创作，也只能先自己挣钱，然后养自己的爱好。

经济上拮据，心态上就会对自己好点。能不犯愁的事，坚决不愁。未来的事情尽量交给未来的自己去做。当下的烦心事，有解决办法，就去执行，没解决办法，直接躺平。现在上班每天在路上花三四个小时，没有在公司边租房。身体上劳累，但精神上还算富裕。

姥爷当时挑房子的时候就说要离我近一点，结果就是，他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土地，定居在了北京。将心比心，我想像自己现在要去其他城市度过余生就已经难以接受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很爱我吧。所以我不忙的时候会去看看他，和他聊聊天。他身体不好，我帮他收拾收拾家。他当年从家里搬出去之后，我反而可以和他完全坦诚了。距离变远总能让人亲近。

这天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去找他。他还是老样子，看我来了，高兴但不笑。这世间总有些人，在我见到他的一瞬间，内心最深处最冰冷的地方就会温暖起来，甚至让我想流泪。如同一个久病的人，吃了止痛药，病痛消失就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我坐在他身旁，开始和他说话。

我：“姥爷，我最近总会想起来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爸妈忙，我想他们了你就骑车载我去爸妈的工厂，那地方没有公交车，十几二十公里吧，愣是骑几十分钟骑过去了。无聊了你就陪我打羽毛球，你一发球我就把球往地上扣，觉得只要你没接起来就是我赢了，你肯定觉得很无聊，但还是陪我打了一两百球。结果第二天上学很累，你骑车送我去公交站，天好冷，你让我把手放进你的衣服里暖和暖和。我把手放在你的腰间，趴在你后背上，然后就一点都不冷了。小学中午的盒饭我一直都不喜欢吃，人家部队院里的孩子中午都回家吃饭，后来我也任性了一学期，你和姥姥中午就给我送饭到学校。我们坐在学校外公园的长椅上，绿树浓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你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着热腾腾的馅饼，吃完后目送我回学校才走。初中开始我就很努力学习，每天都会学到很晚。你半夜起来总会眯着惺忪的睡眼来嘱咐我一句：早点休息吧。上了大学，每次离开家你和姥姥都会给我下好饺子，等我吃完，上了爸妈的车，就会和姥姥站在窗前目送我走。这些事吧，要说能说好久，总之我是一件你们伤害我的事都想不出来。”

我把抹布蘸上水，弯下身子，开始擦地。

我：“姥爷，但如果我要说我这些年过得不怎么好，会不会挺对不起你的啊？反正我心里挺过意不去。明明家人都对自己这么好了，怎么还不知足呢？但你听我解释啊，我真的觉得你和姥姥、我爸我妈都不幸福也不快乐。你们不开心，这个家的气氛就是压抑的。你们对自己不好，我就觉得你们对我好得很辛苦。你们觉得我的存在让你们的生活变好了一些，那我又觉得给你们带来正能量变成了我的义务，不然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你们自己生活得非常节俭，我只能比你们更节俭。我记得小时候我特别馋别的小朋友手里的零食，但我又不舍得花钱，看见他们掉在地上的零食，我甚至有捡起来吃掉的冲动。一直以来，我的心里都有这样的病态。我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你们家在北京已经有几套房了，你还活得像个白手起家的人？为什么你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想要什么了，而且明明可以踩在家人的肩膀上追梦，但还是要完完全全靠自己？明明你没有必要辛苦，但还每天通勤三个多小时，辛苦地上班？’直到你搬出去后的一年，我才思考得明白了一些。你们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们面前话很少，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不快乐的人朝夕相处，因为你们对自己不好，我只能对自己更不好。我知道我自私，也知道你们对我很好，可我没有办法，我的本能让我如此渴望远离家庭、远离你们。”

我洗着抹布，心里很难过。

我：“我到现在都没有学会和人表达情绪，心里一旦有情绪，我只有一个反应，沉默。因为你们小时候从来没有接纳过我的愤怒和伤心，只要我有情绪释放出来，你们就会因为我不孝顺狠狠地说我，最后每次都是我来忍着委屈和你们道歉。忘了因为什么事，我在学校心情很不好，回到家就直接进屋摔门。我妈冲我大骂的那几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半夜我还要一边滴着眼泪，一边在纸上写下我在学校受到的委屈，然后悄悄把纸放到他们的卧室。我因为和爸爸抢电视遥控器摔了一跤，哭了，朝他大喊，让他把遥控器还给我，他把遥控器狠狠摔在地面，然后一脚把遥控器踢飞到厨房，厨房的垃圾桶都被飞去的遥控器撞碎了。他离开家两天，他回来，我道歉。”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姥姥说你年轻时和外人有交流障碍，常常紧张地一句话都不敢说。但几十年之后的你，在公众场合可以侃侃而谈，落落大方，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很羡慕你，我相信正是因为姥姥对你百分之百的接纳才让你变得强大又温柔。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也可以接纳全部的我的人啊。你们在外人面前，包括自己心里也觉得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懂事背后是内心深深的恐惧。直到现在我都害怕别人的愤怒，非常害怕。自己有情绪的时候，再反人性，我也会憋在心里。我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这就是病态。我因此错过了很多解释的机会，错过了一些爱我的人。亲密关系里也因为沉默伤害了爱人，然后陷入深深的自责。我为什么从未被接纳过啊。我越压抑情绪，就越难遇到被接纳的时候，然后更加压抑情绪。姥爷，我好难过，这个局该怎么破呢？”

姥爷碑上的照片是我小学时候用数码相机照的。他不满意照相馆照的照片，又不好意思和人家提要求，就让我给他照，然后存在U盘里直接去打印店洗出来。他喜欢红底，我们就把红色的毯子挂在扫把的把上，横着举起来，放在他身后，然后照到他自己满意为止。这张照片，他很精神，微微侧身，没有笑，但也没耷拉着嘴角。这就是他平时见到我的表情。当时他注视着镜头，现在注视着站在碑前的我。这目光掀起了我全部的脆弱，眼泪止不住地流，但我每次流泪都不出一声。

我：“姥爷，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跪下趴在碑前，抱着那块冰凉的石头。我想这样一直抱着，但刚刚放松几秒，就开始担心周围有人看到我如此剧烈的情绪。如此分心，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地被拥抱呢？

我：“姥爷，为什么你最后的那段日子一直躲着我呢？我和你视频，你的目光总是回避着镜头。你自己说要多活一阵的，却抢在我回家的前一天走了。直到我进门前，家人们都没有告诉我你已经走了。到家那天我还在门口站了好久，稳定情绪，在想要跟你说什么。结果万万没想到，我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一进门，我妈微笑着告诉我你走了。我愣了一两秒，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我看到家里站着一屋子人，他们在旁边向我投来心疼的目光，我才回过神来，知道你确实走了。所有人深知你对我的重要性，好像都在等着我跑去你的房间大哭，但在那样的时刻，我也没有释放自己的情绪。我朝屋里的亲人们点头微笑了一下，举重若轻地走向你的房间问姥姥昨天的情况。姥姥耐心地给我讲着，爸爸在旁边补了几句说你走得不痛苦。第二天去火化，我也是唯一没哭的人。不是我不爱你，不是我心硬得像石头，只是我实在无法在别人面前释放情绪，因为曾经，因为现在。”

擦完了碑，我背靠着碑坐下。眼前绿树掩映，有几只鸟在轻轻地叫着，阳光依旧透过叶子间的缝隙洒下来，像当年姥爷去小学给我送饭时的风景。我们坐得很近，我吃着馅饼，和他聊着天。

我：“姥爷，我知道，你是不是不愿让我看到你被癌痛折磨的样子，你知道我会心碎的吧。就连最后的最后，你都在保护着我。一直都没觉得你走了。其实还有一些和我绝交的人，我都没觉得他们离开我了。这人生还那么长，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而现在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而已。你走前一个月和我在餐桌前讲了你一辈子的故事，我记在心里，也拿手机录了音。每次受了比较大的挫折或者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就听听你的声音，然后抱着自己大哭一场，情况也就变得没那么严重了。姥爷，你还记得我吗？是不是这几年对你来说就是一瞬间？我有时会在这个世界找找和你很像的人。你的样子不能用慈祥或者精神抖擞这种泛泛的词形容。对我来说，你的样子是“姥爷的样子”。对，只有这样形容，我才满意。你的样子，是我的姥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