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大雪里走着,穿一双靴子,裹着棉袄。靴子厚实,但雪比靴子高一公分,每走一步,雪钻进靴子一点。老王的脚早就没知觉了。他嘲笑着古人的夸张。老王二十岁打猎,三十岁打假,四十岁养鹅。 “天天见鹅毛,鹅毛大雪就是扯淡。”老婆得癌症走了以后,他见什么都要念叨两句。他老婆不漂亮,还整天傻呵呵的,总是时不时轻笑两声。老王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他。老王也爱瞎琢磨,但结婚十年,还是不知道她老婆笑的是什么。

老王老婆得的是宫颈癌,最终两个人也没有孩子。别人家有人得了大病,倾家荡产也要救人。老王没有。他老婆也什么都没提。最后的半年,老王在家照顾她。她笑,他没有表情。

老王老婆:“我这条命,你怎么打算?”

老王:“就当我欠你两条命吧。”

老王当年打猎,猎枪上膛,瞄了足足一分钟,射死了鹿,擦伤了她。当时她躺在油菜花田里听风声,枪声倒也没吓到她,起身才发现肩膀流了血。老王当时还很青涩,心里打着逃跑的算盘走上去扶起她。她笑着问老王:“怎么办?”老王往右下一瞥,愣了两秒:“我娶你。”她轻笑了一声,答应了。没婚礼、没彩礼、没嫁妆。上午俩人去民政局领完了证,下午回家现打了一只兔子炖了汤。

后来枪让国家收了,他在家一躺就是三年。后院有一片地,他种地瓜,他老婆就吃地瓜;他种白菜,他老婆就跟着吃白菜。后来县里突然招人,老王被看中了,到了当地打假部门。这小城市,除了人假得真实,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人没大本事,便有小聪明。但老王去了也不仔细调查,早上出门封个摊子,罚了款,下午就躺在办公室等着下班时间到。这城市一如往常,查封了一个,便新开一个。人们用着假货、卖着假货,没人活不下去,没人活得挺好。

五年后的一天,省长到老王工作的县城视察。吃坏了肚子,得了肠胃炎,瘦了二十斤。老王被撤职,回到了乡下。打假力度突然变大,整个县都乱成一锅粥。换招牌、进好货、抬价格,两年里饿死了不少人。但老王和他老婆过得挺好,年年冬天大雪,年年吃饱喝足。吃不了的,就拿去和其他人换点生活用品。换来的都是假货,老王老婆倒还是笑笑。

几年间,他们家旁渐渐流出了一条小溪。老王老婆一天去溪边散步,一只鹅上了岸,一路跟她回了家。她问老王鹅吃什么,老王说:“不知道,要不喂白菜看它吃不吃。”鹅也没整天赖在老王家,有时候三五天才回来一次。有一天它一坐就是一个月,最后孵出了几只小鹅。两个人也没多想,直接在旁边搭了个棚,养鹅不杀鹅,偶尔煮几个鹅蛋。热菜上桌,老王老婆依旧笑笑。

查出宫颈癌之后,两个人也没什么反应。花钱、借钱治病完全不在两个人的考虑范围内。老王没问老婆治不治,老婆也没问老王救不救。两个人回家按部就班地做事,养鹅、种菜,只是菜除了用来换生活用品外,还要多换一些止痛药。另外,老王现在会时不时牵起他老婆的手了。第一次牵手的时候,老王老婆轻笑了一下,那是老王唯一能明白的笑。

最后一天,两个人一如往常在桌前吃饭,老王老婆看着他,用筷子根儿戳了戳老王的手:“要不就到这儿?”老王愣了两秒,往右下一瞥:“我送你。”老王老婆回屋躺在床上,听着风声,握着老王的手,轻笑了一声,再没有醒来。

这一天下着大雪,老王走在雪中,有点难过。他轻笑了一声,感觉好了一点。

这就是老王,那个之前和我聊天,给我找酒吧的老王——我笔下塑造得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小说角色。为什么塑造得最好,是因为他就是我的一部分。

老王:“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我:“没有具体时间,大概是失恋和姥爷去世的那段时间吧。痛苦总能让人思考一些终极问题,问题没怎么想明白,倒是把你想出来了。”

老王:“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我:“是啊,我不停地构思故事、塑造角色、创造虚拟世界就是为了让自己少点孤独。虽然根本还是和自己共鸣,但至少心里会好过一些。”老王:“人人都很孤独吧?”

我:“你也孤独吗?”

老王: “我不孤独,我是你心里的孤独。”

我:“但我知道你不为此痛苦,痛苦都是对抗出来的,你这个人从不对抗,但你不对抗就会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没人愿意接近傲慢的人吧。”

老王:“说的挺好的,我是傲慢。”

一天半夜醒来,我拿起手机写下了一篇全是长句子的文字:

两年半没有挨过让我或清醒或困惑的当头棒喝了

一边嚷嚷着要和人谈心一边在对方讲我早已想通的事时或者让我察觉到他的傲慢轻视时选择封闭自己然后扮演对方喜欢的角色从而避免冲突

强如李诞的《候场》也让我深度共鸣了除一成我尚未经历的以外的九成可李诞并没有给我启发而只有共鸣即便我对此已万分感激

最近半年我对遇到的问题视而不见并说服自己这也是一种智慧但实际上我读了十本左右的书企图在寻找答案(甚至是明确问题)

我想搞清我对世界的被我有意弱化的憎恨与不屑和因这憎恨产生的抽离感还有这抽离感给我制造的白噪音般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潜心生活和爱与被爱等一切入世行为只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些问题却无法帮我化解

真的不要再和我聊这个世界里的文化爱情人性政治生活梦想正邪生死等我已经想明白或者觉得无趣的东西了除非你真能给我当头棒喝但既然李诞都不行那你也别想了除非你是我很亲密的人

一年前我和朋友通电话说想去自己临终之日和自己对话她却说想去五年后看看自己和他是不是还在一起的时候你能想象我的感受吗

还有朋友突然兴奋地发消息告诉我分手之后觉得自己通透了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中间夹杂着对过去自我的否定和对现在自我的得意

我只能恭喜你们需要的肾上腺素的量还不足以要了你们的命(生物上的)但没有心跳的李诞和我已经在和死亡过招企图以此唤醒自己的一点什么了

有的人伤人是因为内心坚定带来的有意识的主动攻击而有些人是因为脆弱敏感带来的无意识的强烈应激反应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二者都有

世界无非就是把一根最初是笔直的线无限拉长再盘根错节地堆在一起企图容纳下更多人的东西而它长到当我们身处其中一段时会自以为看到了尽头而在费力地到达“尽头”时猛然发现一切还没完

我傲慢地认为大多数人读到这段文字后第一反应会觉得我很傲慢当然我完全无所谓这些人怎么看我

我用在自己内心中塑造一个伊甸园的方法来治愈这个世界对我一次又一次的误解和伤害却忽略了这其实是恶性循环

我高估了这个世界的平均智慧因为忽视了人本质是动物且我们用百万年、用文化、用捍卫来催眠自己不是动物其实是南辕北辙

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写完了这些,文字像是被附身了一般从大脑里往外冒,而我只是照着记录了下来。写完之后,我十分清醒,并且非常冷静地认为自己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我看着时间,4:44,心里念了一句:真应景啊。

但我还没有自杀,是因为我自己虽然不需要生命,但有人需要我的生命。目前有且只有一个人。有一天我们聊到死亡,她对我说,

“我从高中就开始规划我的葬礼:邀请什么人,哪儿请吃火锅,请喝什么酒。为数不多的存款留给我妈,写的文章变成册留给我爸,收到的信和明信片寄回给送件的人。穿着一定要有八十年代感,disco环节的歌单都做好了,遗嘱至今更新第二版了。我不喜欢埋在地里,闷,也不喜欢洒进海洋,摸不着地儿,慌,绿树成荫的山里吧。屋子里的摆设,请给前来跟我送别的人一人挑一件回家。挑一个有风的天,以后只要大家喝着酒,吹着风,就是我来看你了。”

我总是能被这个人刺激到。明明嘴上说着可以去死,但像这样的计划我却一点都没做,我为什么如此不真诚呢。如果你真的想去死,去像这样付诸行动啊。

我问她:“所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爱的人也这样,退回你的信,让你挑一件东西回家,请你吃火锅喝酒,将风和他自己联系起来,你就可以坦然面对他的死亡了吗?”

她说:“起码他给我安置好了才走的。他都要走了,还想着我,我觉得就挺够的了。坦然,估计得很久以后,幸运的话能做得到吧。”

我说:“好的,到时候我也会努力安置你的。”

她说:“你敢一个试试。有我在的一天,就得有你。机缘命运,有一天,可能跟你生活的并不是我。但我觉得我会是借你钱、帮你搬家、换给你器官、你闭眼之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没生活在一个城市,真的挺不理想的,不过如果你以后,不管多久以后,说想见我了,我会直接订票。不过,以后,我们最好还是同城生活吧。”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原来你年少时喝的那杯红酒,是这个味道啊。”

我点点头。

那一天,老王心里若有所思。

我讨厌孤独,也讨厌合群。我喜欢被懂得,但厌恶被看透。被人了解一半才是最好的状态,给我足够的安全,也给我足够的安慰。所以我和那些脆弱的、没安全感的朋友不经常聊天。孤独了太久,伙伴就像是饥冻交切时的一碗热汤,遇到了,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聊政治、聊文学、聊生活,什么都聊。我其实不在乎这些事情,但那一刻就是迫切地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塞给对方。以毫无章法的、凌乱的、弥漫的方式,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对方心底。等分别后,才如酒醒一般恍然发现自己扎得太深,最后只好再用一两年闭口不言退回到体面礼貌的界线后。

如此多了,自己也过意不去,再见面也谨慎又谨慎。依旧什么都聊,但不再主动袒露内心,生怕自己再让对方为难。可我又渐渐憎恨起自己清醒地掌握着人情世故。什么叫人情世故,就是一种别人不舒服自己就不该舒服的罪恶的道德感。为什么别人不舒服我就不能舒服?我要舒服,如果我的舒服让别人不舒服了,那希望他离我远一点。我不想做好人,也不想做坏人,我想做个人。

可惜,我只有喝多时才是个人,我只有颓废时才是个人,我只有不在乎人情世故时才是个人。我痛苦地满地打滚,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滴到衣服上拉成了线。我沉默地嘶喊大叫,双手握拳奋力地砸着地板,砸到淤青。我撕坏自己的衣服,锤着自己的身体,最后全身直挺挺地拍在地上。我这时才是个人。我就是想杀了自己,把那些虚伪的善良、道德、体面、正义从我身上连皮带肉地扒下来,好让自己血淋淋地触摸一下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触摸一下血淋淋的我。我知道这会吓走所有人,因为如果别人这样,我也会逃离,但我还在固执地做着即便露出真面目也会被坚定拥抱的梦。

我犯着毒瘾,却不敢吸毒;渴望拥抱,却不敢拥抱。我只有痛苦地活着才能让幸福简单一些。而这理智的观点,我希望它大错特错。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人,一个比我聪明很多的人,用完全不痛苦的快乐给我这张卷子狠狠地判个零分,然后扔到地上踩上几脚,把自以为是的我羞辱地体无完肤,再盘起双腿坐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杯温水,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房间狭窄封闭,我坐在房间的中央,双手抱膝。脚边放着一只蜡烛,我点燃它,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麻醉气体。烛光将我的影子映在屋顶,火焰摇摆,影子的形状畸形得恐怖。影下的我,没有声音,笑得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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